新闻专题

捍卫自己的心灵史

作家出版社 | 2024-06-06
分享到:

《少许灰烬》,王田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1月

  “只穿香奈儿5号”:感受力

  读完《少许灰烬》这本小说的朋友说,里面的情绪激烈震撼,几乎让人承受不住。事实上,书里的年轻女孩,多年后把我自己也震了一下。

  自从移情电影,我开始写影评、录影评节目。做评论的一个特点是,感受力被阐释力压倒了。这也正是《少许灰烬》的幸运之处——保留了一个饥饿的人面对食物的本能。在我看来,当你不再挨饿、不再刺痛时,感受力也会变得迟钝、生锈,而boring,是艺术万万不可忍受的。

  就像那句广告语“只穿香奈儿5号”,《少许灰烬》里的年轻女孩,与世界之间只隔着一层透明的皮肤。她不计算,也不功利,只是无所畏惧地张开毛孔去感受,然而只穿香奈儿5号的皮肤很容易被刺痛。女性读者喜欢问:在纯粹的爱与爱的资本化之间,该怎么选择?《少许灰烬》里的女孩令人棘手之处就在于,这两者都不是她的选择。每个人从她身上看到的都不一样,有人看到的是“被伤害”,有人看到的是“不道德”,而她自己什么也没看到,她只是张开她的感受力,拼命吮吸生活的汁液。

  这个女孩既为爱情飞蛾扑火,也在爱情里冒险。她是侯麦电影里的“女收藏家”,收藏爱情,收藏感受。不如说,这是她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她那段荒唐的岁月,被我隐晦地轻轻带过,然而非常重要。这也是为什么,她第一次见上海情人穿的是红色——诱惑,而第一次见Mr.Big穿的是白色——纯洁。对她来说,Mr.Big是一种理想。她的荒唐岁月在遇到Mr.Big之后宣告终结,她想为他做一个好女孩、一个更好的人,然而她依然没有为他停留。这个女孩仿佛一直在追赶着什么,即使一路跌跌撞撞,但从不为谁停下来,即使遇到完美的Mr.Big。

  最新香奈儿香水广告搬演了法国老电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一幕,片中有句台词:“只有疯子才会拒绝幸福。”这个没有为Mr.Big停留的女孩要干什么?我猜,她有一种朦朦胧胧但势不可挡的欲望,那就是,她不能成为任何人的附属或影子,她必须成为她自己,作为她自己站立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她自己是谁,她还不知道。因此,爱情是挡不住她的,男人是挡不住她的,现世幸福是挡不住她的,疼痛或道德都挡不住她,她追赶的,是她自己。

  这难道不是一种凶猛的野心?

  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克尔凯郭尔的《勾引者手记》,从此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当少女奉献出自己的一切时,约翰尼斯却戛然而止:“值得知道的是,我能否诗意地从一个少女身边离开。”约翰尼斯有着高度发达的感受力,审美是他的首要原则,他人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滋生剂,吸完之后就把他们丢掉,就像大树抖落它的叶子,叶子枯萎凋零,大树则青春永在。

  某种意义上,《少许灰烬》里的女孩,一半是杜拉斯《情人》里的法国少女,一半是克尔凯郭尔笔下的约翰尼斯。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可能最容易被人们忽略或不解,然而这句话才是我的用意和深意所在:“与历史一刀两断。”她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克尔凯郭尔男性视角下的智性优越,女性也可以拥有,这个年轻女孩用感受力建构了自身。所有的邪与无邪、模棱两可,都是为着建构她自身的;世间的温情与冷酷、光明与黑暗、疼痛与狂喜,都是供她成长的肥沃养分,让她最终长成一个全新的自己。

  无法容忍的不确定性:神秘性

  在开启电影这项人生兴趣之前,对于一个读张爱玲、杜拉斯、亨利·米勒长大的人,“文学少女”更像我的合法身份。物理课上,我埋头在笔记本里抄着:“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直到一个影子立在面前,物理老师正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请解释一下摩尔的定义。”我无辜地望着他,一言不发。他看了我半晌,也一言不发,只把桌上的戴望舒诗集拿走了。《少许灰烬》这本小说一定泄露了某些不自觉的文学影响,如果后来的我变成了电影史的“孩子”,那么这本书的结尾,不啻为一个“法外之徒”,跳出了常规的叙事伦理,在蒙太奇的层面完成了表达。

  编辑问:“为什么最后一章笔锋一转,与前面的故事毫不相关,并且就这么戛然而止地结束了?”

  最后一章是后来加上去的。在最早的版本中,它并非这样结尾。写完那个最早的版本后,我就把它束之高阁了。直到多年后,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参加我的“电影与城市”随笔《城之影》的新书分享会,提及这本小说并促成它的未来,我才再次拿出它来,重新修订了一遍,同时为它加上了这个灵光乍现又有些令人迷惑的结尾。

  这份自由,可能是浸淫电影多年所赋予我的。在莫斯科参观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壁画,我终于看懂了塔可夫斯基《乡愁》的神秘性。也许我像博尔赫斯一样,无法忍受一个既存世界的精确和明晰,他创造着迷宫,我痴迷于神秘。《少许灰烬》只有六七万字,拒绝冗笔且常常留白,几乎每一处安排都有其用意;而对于这个跳跃的结尾,也完全不解释。就像《血色将至》塑造了一个神秘的石油大亨,它的最后一幕如同一股挑衅的气流——一场毫无征兆的谋杀,一摊缓慢流淌的血,跳接下一个画面:滚动的演职员表。如此突兀的结尾,就像放错了地方。它以一种反传统、反程式的姿态进入“21世纪最伟大电影”的序列,这样的文本制造了想象的空间,也带来了解读的挑战。石油大亨的杀人动机、未来命运统统不明,观众无法容忍这一不确定性,为了缓解这种紧张,大脑迅速填补空白。有些读者读完《少许灰烬》,觉得耐人寻味,想再看一遍,也许部分原因亦在此。我用一种神秘性的电影手法处理了我的文本,用一种先锋实验性的叙事处理了我的故事。

  不过,这个多年后加上的结尾并非故弄玄虚。我想,这个女孩找到了她生命中最原始、最无矫饰、最活色生香然而早已落花流水的某种本质;这个结尾,如同一个后现代灵魂的前现代史。这个断裂一直是我朦胧意识到、想要表达却找不到途径的一个主题;我们都是这个“断裂”的产物,一个“时代的混血儿”,这也许注定了我们比年长或年轻于我们的一代更复杂、更暧昧、更多义。

  几近消亡的心灵史:关于存在

  今天,在一个新技术、新媒体改变了我们生活的时代,人们担忧写作和阅读是否还能存在。但即使无所不能的AI,也有一项无能:它没有意识。ChatGPT也许能够写出光滑流畅的类型小说,但写不出个性十足的作者小说。

  某种意义上,《少许灰烬》可以类比为一部作者电影。在杜拉斯《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那个暴戾混账的大哥唯一一句像样的话是给母亲的:“我不会像爱她那样,再爱任何一个女人了。”母亲之死亦在我生命中占据着一个难以估量的位置。那些日子,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总有一个幻觉如影随形:妈妈会敲敲门,再次出现。不知花了多长时间,这个幻觉才消失,我才真正接受她离开。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目睹死亡。因此,在这本小说的虚构世界里,在“法外之徒”般的故事与叙事中,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孩完成了一场自由的蜕变和成长,我也完成了一场救赎。

  一如《血色将至》不是一部由情节驱动的情节剧,而是一部性格研究剧,所有细节都供作者随意调遣,唯一的法则是人物性格,《少许灰烬》也不是一部由情节驱动的小说,而是由心灵驱动的迷宫。所有细节和情绪都供我调遣,为的是触摸一下人心。我无意于亦不甘于仅仅讲一个故事,而是希望触摸那些暗涌在故事之下的、藏在内心深处的创伤、苦痛与隐秘,这里有人性和生活的真实,有关于我们存在的真实。存在主义哲学家、艺术家都是我的知音,存在的激情、存在的困境,始终令我着迷。从外表看,《少许灰烬》如同一部私密的女性小说,但究其内里,也可以说是关于存在的,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个角落遇到自己。

  一如《情人》里的法国少女,在这个中国女孩身上发生了爱,也发生了很多不幸。这些经历在今天获得了一种投射,比如来自家庭的困境,母亲的疾病与死亡;比如在她走过的异域城市,炸弹就在她刚刚离开后爆炸;比如她被一把枪顶在后脑勺上,遭遇了抢劫,等等。这些话题可以上升到普遍层面,既属于个体,也属于世界。21世纪有太多创伤:恐怖袭击、金融危机、地震海啸,以及过去不久的疫情。疫情期间我在英国,走过伦敦的丽兹酒店,外面的回廊上忽然多了睡在地上的流浪汉。彼时两个数字飙升:家暴和离婚。英国首次为家暴立法,设立求助热线,我在ATM机取款,先映入眼帘的是屏幕上温馨提示的字:不要怕,给我打电话。

  如果说,我用一种不确定性的艺术手法处理了小说,那么不确定性本身也是今日时代的一项特征。疫情期间女王成了我的邻居,她从白金汉宫搬回温莎城堡,于第一次全国封锁时做了在位68年来的第4次全国讲话,号召大家要团结起来:“我们终会重逢,和我们的朋友重逢,和我们爱的人重逢。”她借助了丘吉尔最著名的战时演讲,敦刻尔克精神在今天依然可以抚慰人心。

  法国电影《偶然与巧合》里有句台词:“越大的不幸越值得经历。”《少许灰烬》里的女孩没有被打倒,而是成长为一个自由独立的灵魂。她敢于在这个世界流浪,敢于拥抱不确定性。这是一个真正的“她时代”的产物。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我处理时间就像处理结尾一样,随意跳跃,概不解释。最后两章讲的是多年以后,我没有标注年代,直接切换镜头,只为追随她的心。当她重生为一个全新的自己,终于在西西里的《教父》之旅中发现了来自人生根源的秘密,也许正是那些野性不羁的DNA,使得她的道路注定如此。

  《少许灰烬》从落笔到出版,也跨越了十余年。十余年间会发生多少事?不仅世界、连我自己,都浩浩荡荡地变了。但是一如克里斯托弗·诺兰在数字时代依然坚持胶片拍摄、实景拍摄,在一个巨变了的语境中,捍卫一种几近消亡的电影语法,这本小说也是我的胶片,是一段几近消亡的心灵史。

Produced By CMS 网站群内容管理系统 publishdate:2024/08/16 15:3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