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的血肉重构历史
——论《夏姬传》艳姬形象的建构
赵静雯
中国进入改革开放以来,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涌入中国,对作家的创作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对小说家的文学观念和文学旨趣造成了严重的冲击。后现代主义具有鲜明的反体系特征,认为人因其局限性而不能超越自身去把握宇宙规律和世界整体,因此“后现代不重过去(历史),也不重未来(理性),而重现实本身”。在漫长的中国文化发展进程中,历史与文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们总是对权威史书中的记载深信不疑,就算要对历史中的某些故事进行重新编写,作家也会尊重历史事实,不敢对史书中记载的历史进行大量的改写。新时期以来,作家受到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开始对历史进行质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还原历史真相,发掘那部分被遮蔽的历史。在《夏姬传》中,作家柳岸对史书中有关夏姬的记载进行重新考量,她重新审视那段历史,对夏姬的形象进行了重新塑造,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还原一个真实的夏姬。
还原真实的夏姬形象
据史书记载,夏姬是一位十分美貌的女子,她美丽的容颜在世上很少能找到可以和她相提并论的女子,陈国的覆灭也和她有关系。古人认为,自古红颜多祸水,他们把国家的覆灭归咎于女人身上,于是,历史叙述中的夏姬也往往被定性为一个祸乱国家的妖媚女子。但是,一个女子真的能够左右国家的命运吗?一个国家的兴亡与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的能力,以及相关制度密切相关,这不是一个女人能够决定的。在男权时代,统治者以及史书就把所有的罪责推给了所谓的红颜祸水。
在中国历史上,夏姬是著名的艳姬,她一生流连在不同的男人之间,甚至和自己的堂兄有私情。显然,这在我们看来有悖于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夏姬传》首先做到的事就是把夏姬放置在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从而让我们对夏姬所谓的违反伦理有了更为明确的了解。根据作家柳岸在新郑的实地考察,夏姬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的时代,这个时候没有贞洁烈妇的婚姻观,没有三纲五常对人的束缚,这个时代就是一个相对开放、自由的时代。夏姬所生活的郑国更是自由开放,孔子曾经评价“郑风淫”,《诗经》中,《郑风》有诗21篇,其中15篇都涉及男女之事。夏姬所生活的时代,郑国还有“上巳节”,在这一天郑国的男女会倾城而出,在漂满花瓣的水中洗去秽邪晦气,然后寻找自己心仪的人赠与对方一支芍药,牵手结缘。显然,郑国独特的民风和缺少传统道德伦理的束缚,才是夏姬在处理与异性的关系时显得比较大胆的原因所在。小说中的夏姬单纯而热烈地喜欢着她的蛮哥哥,虽然有时她也觉得对蛮哥哥的这种喜欢会招来祸患,但她还是无法抑制自己这种浓烈的情感。所以,夏姬对其堂兄的爱,是一个怀春少女的自由热烈情感的自然表达。在那个较少受到封建伦理影响的时代,这种爱情或许有不妥之处,但是显然也并非大逆不道。但是,在受到封建传统伦理道德影响的史官的视野中,自由的夏姬的自由爱情追求,就成了伤风败俗之事。显然,历史的错位带来了我们对夏姬评价的错位。把夏姬放置到特定历史时代语境中的《夏姬传》,在这个意义上,给我们还原了一个真实的夏姬,而不再是简单的违背伦理道德的被妖魔化的艳姬。
受命运摆布的夏姬
在小说中,夏姬犹如浮萍一般飘零在世间,她对公子蛮的喜爱引起了公子宋的嫉妒,于是公子宋设计害死了公子蛮,并把这一切嫁祸给太子。夏姬年少时单纯的爱恋被有心之人利用,导致自己最后不仅失去了心爱之人,还被幽禁在自己的宫中。此时,陈国使者夏御叔来到郑国,在一次宴会上,他看上了夏姬,并向郑国国君提出要娶夏姬的请求。郑国国君想要联合陈国一起对抗强楚,便把夏姬嫁给了夏御叔。夏姬本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但被卷入到政治斗争中,最后沦为祭坛上的羔羊。
小说中美丽的夏姬一直在等待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归宿,但她的归宿始终受到外界的影响。夏姬嫁给夏御叔之后,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夏姬在府中对公婆尽心侍奉,最终扭转了别人对她的偏见。但后来夏御叔战死,孔宁与仪行父有了可乘之机,他们把夏姬当成物品似的进行抢夺,他们甚至为了讨好君主将夏姬引荐给陈国的国君。陈国的国君被杀之后,夏姬流落楚国,楚国的国君又被夏姬的倾城容貌吸引,但他顾忌大臣对他的看法,于是他带有报复性质地将夏姬嫁给了年老又丑陋的襄老。襄老虽然长相丑陋但对夏姬却是真心实意,两人生活得倒也幸福。但好景不长,襄老也战死沙场,夏姬又失去了自己的依靠,她一边要为自己的后半生谋划,一边还要小心提防襄老的儿子对她的骚扰。在小说中,作者发出“美不是女人的过错”的感慨,但纵观夏姬的一生,拥有美丽的容貌确实给她带来了不少的苦难。因为拥有好看的容颜,所以她身边的男人们对她觊觎,抢夺,面对这一切,夏姬没有任何能力进行反抗,除非死亡。从夏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国古代,女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女人永远是作为附属品出现在男权社会中,她们没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道路,永远活在夫权、父权、皇权的暗影之中。对于夏姬来说,更为悲哀的是,这个一辈子被当做物品一样抢夺的美丽女人,在去世后,在男人史官的笔下,又被冠上了祸国红颜的恶名,被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对个体生命的尊重
五四新文化运动主要内容之一是关于“人的文学”的观念的形成与推广。按照周作人的解释,“人”的内涵被概括为“从动物进化的”一句话,这包括两层含义:其一指的是人的“动物性”(人性)的一面,即人性的形而下的诉求(即所谓色食性);其二指的是“进化性”(神性)的一面,即人性的形而上的诉求(即所谓理想与正义)。人性与神性合一,形而下与形而上交融,求得灵肉一致,才是健全的、合理的人性。据此,他为“人的文学”做出定义:“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古代的伦理道德强调礼制,要求人们存天理,灭人欲,对人的欲望进行排斥,传统史书中的夏姬也正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了历史上的典型负面形象。在《夏姬传》中,作家打破了历史的窠臼,她更关注夏姬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的存在,并给予她的欲望以合理的尊重。
在小说中,夏姬的丈夫夏御叔死后,她和儿子在府中要节俭度日才能勉强维持府中的日常用度。夏御叔的生前好友孔宁经常会接济夏府,但是,孔宁接济夏府是有目的的,他看中了夏姬的美貌。夏姬也明白孔宁的不怀好意,但为了维持夏府的生计,她不敢得罪孔宁,不得不与孔宁周旋。夏姬做的这一切,包括她后来结识陈国的国君,并尽力讨好国君,其实都是为了自己和儿子能够有一个更加强大的依靠,能够生活得更好一些。历史上存在许多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他们的事迹为后人所传颂,从他们身上表现出的气节也值得尊重。但是,我们显然不能拿这些作为评价一个普通人的标准,不能拿这些作为评价夏姬的标准。夏姬不是品行纯正如同圣人一样的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作为一个普通人,她有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基本的生理需求,要有食物和水,有性爱。人想要生活得更好,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本也无可厚非,作家站在对人的欲望的理解的角度,把夏姬当做一个真正的人来书写。
如果说夏姬和孔宁与陈国国君在一起是为了满足自己对物质生活的追求,那么和仪行父在一起则是为了满足自己性的需要。史书记载仪行父身材高大,鼻准丰隆,他广求助战奇药以媚夏姬,夏姬对他也越发倾心。性爱和情爱有所不同,性爱是人的一种本能的需求。我国古代有为女子立贞洁牌坊的传统,一个女子要牺牲掉一生的幸福,克制自己的欲望,才能换来一个冷冰冰的牌坊,每一个牌坊下不是埋葬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至少也埋葬了一个女子数十年的青春。夏姬不是一个追求贞洁的女子,这和她从小成长的环境有关系。作家也没有对她的行为进行过多的指责,无论如何,她所追求的不过是作为一个人的起码的生命本能的满足而已。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中,夏姬所谓的淫荡的生活,从来没有发生在她处于婚姻之中。换言之,这个在历史上被定性为艳姬的夏姬其实是忠于自己的婚姻的。她所有的复杂的情史、混乱的生活,都是发生在她单身的时候,此时,她不得不借助外边的男人维持自己的生存,以及满足自己的身体欲望。显然,在《夏姬传》的书写中,通过对夏姬的所谓艳史的重新书写,作家表现了对夏姬作为一个人的尊重。
《夏姬传》中渗透了大量的历史典故,阅读之时,觉得许多情节都有史可查,但细细品味之时,又能体会到作品的新颖之处。作家以史料为骨骼,以文学为血肉,对历史上的夏姬形象进行重塑。作家不是固守僵化的历史概念,而是力图拂去覆盖在夏姬这个人物形象之上的历史烟尘,从人的角度出发,完成对夏姬这个真实人物形象的去蔽和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