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赤子对北疆热土的悲情礼赞
——读梁晓阳《出塞书》
陈莉莉
梁晓阳一出手就是大部头的长篇巨著,先有十年磨一剑的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现有更长时间、更多机缘造就的长篇小说《出塞书》,每一本都沉甸甸的。这分量不只来自于书的厚度和重量,更来自于作者在书中倾注的绵长深情,和他作为一名文学赤子近20年来奔波于新疆广西两地所采撷、珍藏的两代人甚至三代人的沧桑往事,那些事后回忆起来感到幸福美好当初却实在艰难苦涩的岁月。
在《出塞书》的后记里,梁晓阳写到:“从 2003 年春天陪妻子回娘家开始创作本书算起,一晃15年过去了。15年,一年一度甚至两度在疆桂两地往返,不断地记录和思考,在奔驰的列车 上、在两地的房子里,埋头苦写。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写了一部大书,超过了70万字,这使我感到困惑和惶恐。我曾经试图控制它的增量,但是无济于事,反而被它的叙述牵着走。在绞尽脑汁进行挪移调配之后,最终我将书稿一分为二, 一部叫 《吉尔尕朗河两岸》,一部叫 《出塞书》。”
作为一名有想法的写作者,梁晓阳早就敏感地意识到他必须与一片自然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必须要找一个地方作文学故乡,而这个自然这个故乡,就是北疆的伊犁,妻子的故乡、女儿的出生地。十五六年间多次北流、伊犁的两地来回“转场”,梁晓阳的文学视野和心性被打开,作为一个写作者的灵魂被激活。站在融汇了多民族文化精粹的伊犁高地,读书、写作,倾听“盲流”长辈们的故事,和吉尔尕朗河两岸的各族乡亲一起,俯身虔诚劳作,静观四季更替,用真诚的心灵之眼寻找缪斯女神的指引。这片土地上的各族文化、纷繁往事成了他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往返于南北两地的行走和写作,胜过再上一次大学。作为汉族儿子的梁晓阳,书写少数民族地区的人与事,像牛羊对草原一样充满渴望和感恩。
两年前,我阅读了《吉尔尕朗河两岸》,梁晓阳和他的这本荣获首届三毛散文奖的作品给我留下了极为震撼的印象,此书表现出来的主人公精神上的返璞归真与阔大充盈,其对生活和写作的毅力和耐心,令人感动和羡慕,它书写的不仅是乡情亲情爱情,不仅是文学,还是社会学、人文学、行为学。而我越来越被触动,是因为梁晓阳作为写作者身上那种“悲情的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气质,他的目光总是看到人世的苦难、命运的多舛和这背后的执著与顽强,他对人间的热爱似乎要比我们很多人多一份炽热和执著,他对文学的热爱,更比很多写作者多一份深沉和悲切,他和他的作品总让我想起那著名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十五六年来,艰难又漫长的写作过程时常让梁晓阳痛苦,疆桂两地的人们和他们的故事让他痛苦,但他偏偏离不开那些痛苦,他在这痛苦中沉醉,并拜这痛苦所赐,成就他热爱的文学事业。厚重达55万字的《出塞书》(《中国作家》刊发的压缩版10多万字),是献给在苦难、世俗和欲望中仍不忘追求的人们的悲情礼赞,作为一部书写疆桂两地、写作时间跨度长达十五六年的作品,它让梁晓阳经历了太多心酸的往事,一家人的命运随着他对文学的执著追求而跌宕起伏,至亲的亲人们(包括他本人)密集的病情让他明白了身体与理想的辩证关系,父亲对他的各种期待难以达成而表现出的失望,让他内心充满了内疚和惆怅。即使如此,他依然为了文学梦想而常常去流浪,被理想鼓舞着修改书稿常常至深夜。在写作和修改本书的过程中,他常常被一种情感浸染着,阿依母亲人生的沧桑,“我”理想的苍茫,人世间那些散溢四处的悲欢离合,让他无数次抑制不住地流下了泪水,让他无数次地在内心呐喊。文学和时光就是他经常乘坐的西去列车,带给他的是一场漫长的人生求索,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穿梭着,往返着……
无论是以散文面世的《吉尔尕朗河两岸》,还是先后以非虚构、小说文体面世的《出塞书》,都不是那种“好读”的书,既考验读者的耐心,也考验读者的耐力,这是理所应当的、必然的,因为写作者所投入和付出的巨大热爱和深情, 因为大时代大环境大命运所包含之种种,使他的著作不可能轻易或者说轻佻地勾起人们的阅读欲望。我曾经问过自己,如果梁晓阳不是我的同学,如果我对他的文学情怀知之甚少,我会不会安静地投入地读完他的长篇巨著?答案是不肯定的。但荣幸的是,机缘让我认识了梁晓阳且了解和理解他的文学理想,我没有因为肤浅的阅读经验错过这样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梁晓阳是一个内力雄浑的人,同时也可以算得上大器晚成——相比于年少成名者一鸣惊人万众瞩目的效果来说。他积淀深厚情感凝重,他的写作充满了力量和力度,深邃博大如新疆那片广袤的热土。这种力量和力度某种意义上源于他对文学深切的热爱,源于他想写出一部“可以当作枕头”的大作,也源于他作为南方的儿子和北疆的女婿十数年两地转场的独特的文化背景。
如果说水流湍急的《吉尔尕朗河两岸》已经先入为主地给我留下了上述印象,用脚步一次次丈量用痛苦悲欢一年年铸就的《出塞书》更加深了这份印象,让我对梁晓阳更加敬重和叹服。单行本《出塞书》是梁晓阳多年的积累和近年的飞跃之集大成者,从小说的整体布局、对时间和空间的处理、语言的精细推敲到笔下人物内心世界、情感经历的体察和揣度,各个方面来看,相比于他之前的作品,梁晓阳的进步都是巨大而明显的。作为一部厚重的小说,《出塞书》呈现出与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不同的艺术气象,可以说前者还属于生活体验,后者已经明显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了。记得一位老作家说过,“从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对作家来说,有如由蚕到蛾羽化后的心灵和思想的自由。”我以为,生活体验对于社会、他人、自我的理解多停留于生活层面,生命体验则返回自身、反思自我、省悟自我、理解自我,这是反思的最高境界,也是生命的最高境界,这一点在《出塞书》的下半部表现尤为突出。梁晓阳深刻自省,毫不留情地将“我”生命中刻骨铭心的经历和内心深处极为隐私的想法勇敢坦荡地展现于纸上,读来令人震惊、动容,不由得要说一声:“梁晓阳,你够狠!”
是的,理想主义者梁晓阳,每一本书都苦心孤诣,都渴求突破,都似乎要投入全部的生命热情,他对自己“够狠”,他对他的文本“够狠”。在这个人人习惯了吃快餐看热闹过目即忘的时代,在这个市场需要什么就迎合着去创造什么的时代,他把自己最大的财富——时间,十五六年的时间耗尽在南来北往中,写作中更是反复推倒重来,甚至书稿进入编辑出版阶段了还在不停地删删改改,犹如托尔斯泰对于《安娜·卡列尼娜》的十多次修改。梁晓阳《出塞书》中所表现出来的厚重积淀和悲情礼赞,他不断地追问、探寻、南下北上“转场”,以及埋头苦写的形象,都让我想起俄罗斯的那些作家,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他们对于文学的珍重、对于自己的严苛,叫人望而却步又深为叹服。
《出塞书》的开头楔子部分是饶有趣味的。当然,在今日读来令人忍俊不禁的往事,当时曾浸满了主人公无法言说的无奈和窘迫。主人公的恋爱史比较曲折和传奇,一个紧接着一个出现的姑娘令人眼花缭乱,令人忍不住慨叹青春和爱情的多姿多彩与不可捉摸。一进入全书的主体部分——上部《巩乃斯往事》的第一章《盲流》,就不由得要在心理上“正襟危坐”起来了,由此开始的阅读要不时回过头去看一看,才能真正领会或者体会某个段落甚至某个句式所表达的情深意切。而到了书的下部《十年转场》,就更要集中精神来体会“我”所看到的人生苦难和经历的内心煎熬。梁晓阳的整体叙述,其表面并不是十分流畅或光滑的,他时而潇洒自如忘乎所以,时而沉郁凝重细腻入微,很考验读者的接受力;疆桂两地转场奔波的那些故事,似乎没有什么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情节可供翻转以求不断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达不到令人欲罢不能的境地;其间相遇的那些人,普通平凡甚至卑微,似乎谈不上有多么扣人心弦难以忘怀。但梁晓阳笔下的深情和悲切是需要默默而慢慢体会的,他的热烈激情是藏在文字背后的:主人公历经挫折收获的爱情故事、对文学的一片赤诚、阿依及其父母和伊犁“盲流”亲友的沧桑往事、南方与北方在某些习惯和理念上的不可调和……在梁晓阳心里盛装得太多太重,而这些都是他一片诚意地要奉送给读者和他的伊犁的“牡丹汗”的,有一种让人无法拂逆的真心和浓烈的真爱在他的笔下汪洋恣肆,难以自由收放,更不可能时时刻刻考虑阅读者或者审读者的意见。所以,即使他写的生活是读者所陌生的,他写的那些煎熬、痛苦、奔波甚至死亡并非喜闻乐见的,也一样能让真正读进去的人与他产生共鸣,多少年来那些平凡朴实的生命所遭遇的,作者及其笔下的主人公所体会的,让我有一种切肤之感。这是《出塞书》最令人动容之处,这也是《出塞书》与目下大量作品的不同之处。每每,我都要停下阅读,站起身,目光穿过窗外的湖泊和树林,望向西北方向,仿佛看到了书中主人公于南方碧野茕茕孑立凝神静思的背影,或于北疆大漠踽踽独行艰难前进的背影,孤寂而又执著……
梁晓阳时常因为写作而痛苦,那是因为他爱得深沉;他也时常因为文学而自卑,觉得自己缺乏足够的天分,而韶华已逝,梦想还未实现。他为了文学理想和人生追求总是怀着孤注一掷的劲头,豪迈又悲壮,令人叹惋。但在我看来,这正是那种真正具有远大前程的作家所必须具备的,梁晓阳完全不需要焦躁和着急。他的文学目光深邃悠远,他的作品一贯具有重大主题,展现的是历史和现实生活中诸多大地子民的命运,既有对大时代的细致描摹,又有对大环境下人物命运冲突的深刻反省,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写出了人的灵魂所经受的种种磨难以及磨难之中和之后的不忘追求,这一切令读者必须以一种郑重的态度来阅读《出塞书》:恢弘开阔,不拘泥于一己悲欢,诸多人物形象感极强,表现手法上也颇费思量,全书以“我”及妻子候鸟般的探亲为点,以岳父母家族的历史考察为线, 以众多南方人出塞的故事传奇为面, 采用复调式结构一唱三叹,一边讲述“我”的岳母岳父那一代人50多年间从内地盲流到新疆的沧桑往事,一边记叙“我”为实现文学梦想、为陪妻子探亲和逃避南方生活,为探寻岳父母的身份之谜而往返于桂疆两地,最终完成了心灵“转场”的历程。河畔——马场、旅途——住居、南方——北方、理想——风景、插曲——葬礼……大开大合的场景,飘摇不定的行踪,命运多舛的人物,或远或近的对话,时而悲吟时而呐喊的心灵独白,梁晓阳不断变换叙述语调,全书丰润饱满,行文纵横捭阖。在阅读曲折故事的同时,我们也被作家本人的丰富宽阔所吸引。试看,那些作品令人难忘的大作家们,是不是行文大都具有辽远苍茫如西北边陲的品质?他们的生活积累足够宽广深厚,他们对人生和命运的认识和思考发人深省,他们本身就是崇山峻岭,就是江河湖海,就是漠野苍穹,他们既是南方又是北方,他们让读者满怀期待且坚信他们不会辜负这种期待。
《出塞书》,这部极具作者个人特色(经历、情怀)的罕见的长篇巨著,这南方文学赤子冲破个人欲望、无视世俗功名的对北疆热土的悲情礼赞、对时代潮汐的生动描摹、对人生和命运的真挚剖析,当然不可能是完美的,构思上的小机灵与写作中的小技巧与此种大书是“不搭”的,我们不能苛求任何一本大书是完美无瑕的,只能期望它们接近完美,或者说只能欣慰于作者为了接近完美地表达所做出的努力和展现的才华, 但《出塞书》让我看出了作者不完美的书写下那颗激情满怀的赤裸裸的火热的“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作家”的文学真心,看到了时代巨变中那些为了生存而远离故土移民他乡且把他乡当家乡的坚韧的灵魂,看到了或洒脱动情或沉郁苍凉的描述下该文本所具有的社会历史学和风俗学的价值,看到了人类顽强的生命意志……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