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传记文学的厚重之作

——读吴因易长篇传记文学《唐之诗祖——陈子昂传》

张 陵

　　进入新时代，以报告文学为龙头的中国纪实文学发展势头良好，占据了时代思想精神的高地。传记文学顺势而上，表现突出，不断有优秀作品问世。作家吴因易的长篇传记作品《唐之诗祖——陈子昂传》就是其中最为厚重的一部，也是近期传记文学的亮点。陈子昂是唐代的大文学家。他所开创的一代诗风，影响了整个时代和后来的文学精神，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站在今天的思想基础上，为这样的人物写传，难度非常大，很不容易写好。对陈子昂无限敬仰的作家吴因易知难而上，攻坚克难，以极大的热情，激活了自己深厚的思想积累，发挥了自己最有优势的才华，完成了这部传记作品的写作，塑造了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陈子昂的人物形象，折射并反映出那个时代的精神。因此，这部作品不仅内容是厚重的，而且意识上更是创新的。

　　吴因易是优秀的历史文学作家，也可称是陈子昂专家。多年来，他就一直在做案头。认真收集了大量资料，熟读历代研究成果，深思熟虑，反复琢磨，经过长期的积累和准备，才开始进入创作。这为一部优秀厚重的传记作品打下牢靠扎实的思想和艺术基础。

　　读《唐之诗祖——陈子昂传》，立刻能看出作家是一个讲故事的行家里手。我们会先从一个颇具匠心的故事入手，一点一滴地读出作品深刻的主题和丰厚的内涵，建立起对那个时代经济社会和人文的认识。我们由此知道，虽出身书香人家，但18岁之前，陈子昂居然“不知书”，甚至不愿当文人整天舞文弄墨，而一心想带兵打仗，建功立业。当他在朋友郭震的引导下，知道只有通过科考入第，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时，突然开了窍，闭门读书，准备入京考试。到底是个文学天才，赴京赶考途中，居然能写出《白帝城怀古》这样的诗歌作品，不经意就奠定了他在初唐诗坛“文宗”的重要地位。因为这首诗挑战了当时在朝廷里流行并占据统治地位的“上官体”诗歌，给当时的诗坛吹来了一股清新明快的诗风。实际上，陈子昂一直就不在意自己的诗文名声，而更想成为一名政治家或镇守边疆的将领。他的仕途并不像他的文运那么顺利，可以说很不走运。他的不懂得官场的“潜规则”加文人的气质，造成他在仕途上的许多困难。好不容易考中了进士，却碰到了一个改朝换代的时期，命运不断地捉弄他，一次又一次地打击折磨他的心灵和意志，残忍地破灭他的政治抱负，粉碎他的人生理想。一个文学大家终于成了一个政治上的悲剧性人物。这个故事情节结构，突出了传奇性和冲突性，营造了一种悲剧的氛围，奠定了基调，预示着一个坎坷的命运与不幸的人生。

　　《唐之诗祖——陈子昂传》用了很大的篇幅去描写当时的经济社会现实，描写当时朝代的更替和宫廷的斗争。不仅构成作品故事展开的时代背景，更是传主思想性格，精神品格成长的时代的政治生态、社会生态和文化生态，帮助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历史，理解传主的生存状态和思想状态。李家王朝的衰落，而武姓权势的强大，这种差距的不断扩大，加速了国家政权向武则天的政治统治集团的转移，加剧了宫廷各种政治势力的殊死角逐与流血斗争，从而加速激化了社会矛盾冲突，给社会带来了剧烈的动荡。武则天是一个有作为的皇帝，但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实行了严酷恐怖的特务统治，给社会带来深重的灾难。这种矛盾冲突，必然反映在时代文化精神上，使一个时代的精神道德和价值取向都带着这种冲突现实的烙印。陈子昂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政治文化时代，他的故事必然和那个时代的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而更加深刻厚重，也更加令人深思。一个充满热情、一心想为国家干事的有识之士，一个才华出众的文人，面对这样一个时代，做出任何选择都会是矛盾的、冲突的，结果都必然是悲剧性的。这样一个时代背景加入了故事，人物的悲剧结局就注定了。

　　可以看出，作家一系列精心的安排，都是为了挺立起陈子昂这个人物形象，都是围绕人物性格的确立而展开的。传记文学就是写人。把人写好了，写得有血有肉，写出时代的精气神，才能凝聚起主题思想，体现文化的力量。很显然，作家突出人物性格和内心世界的矛盾关系，从而反映出传主个性性格与现实的冲突关系，由此浓墨重彩地刷出传主性格的底色。他具有很高的文学才情，但却志在理国安邦，报效君国；他本可以按宫廷的“潜规则”顺利通过科考，却因自己随性随意而搞得焦头烂额，艰难曲折。中第后，本以为可以大展鸿图，却因为主张魏晋气节文风，挑战惊艳的“上官体”而得罪了上官婉儿，不停受排挤；他在政治上坚定地站在武则天方面，上书支持武则天对造反者的镇压，但当武则天发起政变自己当皇帝时，他那文人顽固的正统观念又无法真正认同这个政治现实；他恨整个宫廷告密成风，酷吏当道，但又无力改变现有的政治生态；他终于有机会参与到北方边境的战争，但却不是领军指挥作战的统帅。他一生努力追求，要实现自己的抱负，但到头来只能站在高山上，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些关系复杂地纠结在一起，注入了他的人生，构成了陈子昂内心痛苦的精神世界，也成了他性格的宿命。

　　科考的几经反复很有戏剧性。不过，陈子昂性格内涵真正丰盈起来，却是从《谏灵驾入京书》开始的。皇帝驾崩，灵柩安葬，虽是军国大事，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但陈子昂却不这么看。他认为一个皇帝的灵柩，从洛阳运到长安，沿途千里，要动用全部国家资源和力量，劳民伤财。而这个时候，边境战事紧急，这才是真正的国家大事。所以他才站出来说真话。他没有私心，也没有迎合当时武后的心思，但客观上却在李家与武家的权势纷争中选了边，站了队。对于一个并不懂阴谋权术的文人来说，后果是严重的。他有机会开始施展自己的政治报负，却也开启了他悲剧人生之路。作品就是抓住这些矛盾冲突关系来塑造人物性格，反映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追求与命运，突现形象的社会思想文化品质。

　　《唐之诗祖——陈子昂传》在塑造人物形象时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没有选择从文化角度去写文化，写文人，而是选择从经济社会发展的层面上写文化，写文人，因此能在更为广阔和深刻的时代背景下揭示生活规律，打造人物精神品质。陈子昂不仅在政治上很有思想，在文学上也很有思想。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文学才华与思想可能比他当政治家更游刃有余。他特别崇尚魏晋风骨，轻视流行的“上官体”，与上官婉儿在文化上存在本质性的冲突。这种创新性的文学思想，还奠定了他在当时文坛的领袖地位，能够团结起当时一大批有思想求变革的文化人。如郭震、卢藏用、乔知之、王适、杜审言等人。作者本可以在这方面展开，淋漓尽致地写，也会很可读，但作者却把大量笔墨花在传主注定要失败的政治官场上，写传主希望得到武皇帝的赏识和提拔，写与上官婉儿的周旋，写在边疆参与军事行动等等，把他融入到当时政治经济社会的纠葛里去。在这个领域里，传主完全没有在文化人当中的领袖风范，只像一个愣头青到处乱撞，更像一个政治失意者满怀无奈与悲哀。这样鲜明的对比，反而突现了传主那种文化人天真纯厚的个性。这种写法，表现出作家对文化的深刻认识。当代文化人以为文化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动不动就把文化捧得高高的。殊不知，没有整个经济社会的发展，文化从何而来，意义价值何在?

　　作品正确认识和处理了历史现实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也就正确塑造了传主的人物形象。这部作品人物形象内涵丰富，也因了作家正确把握了这种基本关系。作品在高潮处，传主登上幽州台，面对辽阔的天空，发出了他悲催一生的最后的感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根本不会想到，就这样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呐喊，却是一首流芳千古的伟大诗歌。一个政治家失败了，一个文学家却挺立起来了。千百年来，人们没有记住政治家陈子昂，却记住了作为文学家的陈子昂。这种神奇般的关系，揭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一个复杂的面临危机的时代，将会催生伟大的作品。时代矛盾冲突，将造就伟大的作家。陈子昂的作品在这样一个时代中产生，也就深刻反映了这个时代以及时代精神。

　　《唐之诗祖——陈子昂传》在传记文学艺术上的探索值得我们注意。作品在塑造人物时，突出了故事性，却很好地运用纪实文学的基本规律和写人物的原则，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找到了一条故事情节展开的通道。故事丝丝相扣，引人入胜，却不是任意虚构，任意延伸，而是严格遵守历史的真实和人物的真实。发挥作者想象力的优势，却也把故事控制在纪实结构的范围内，没有向历史小说方向伸展。这样的叙述控制反映出作者高超自由而又扎实严谨的艺术功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品为当代传记文学的创作提供了创新性的经验。